以前﹐我曾經做過很不錯的事情﹐念書念第一志願﹐當過頂尖文學雜誌社的編輯﹐在大專院校專任講師。那時我走在一個社會認定的成功軌道上。但後來﹐我倦了這樣的成功﹐辭去教職﹐在家寫作翻譯導戲…
我曾導過一齣戲「嗚‧吾‧舞‧悟」(1999)﹐現在看來已經具有明顯的行為藝術手法。公演過後﹐小劇場導演朋友說我是很爛的導演﹐報上劇評說戲演得太「白」…。但有一位學者卻為文鼓勵(《女性心/靈之旅》﹐女書﹐2003/3)。「嗚‧吾‧舞‧悟」的劇本也被收錄在《中外文學》(台大外文系﹐2001/6)裡。
戲導得好不好是一回事。重要的是﹐我也已倦了我被教導去認知的所謂戲該是怎麼一回事這件事。我不是不知道戲該是什麼樣子﹐在那之前﹐我曾經在報章發表過劇評﹐之後﹐我還翻譯了一本《劇場概論與欣賞》(揚智﹐2001/9)﹐到現在仍是某些戲劇科系的使用教材之一。但是﹐我就是倦了。
2002年我參加日籍行為藝術家霜田誠二的工作坊。在華山的老舊建物裡﹐我覺得我跟那些舊建築一樣﹐需要嶄新的藝術形式來活化我的老靈魂。工作坊結束後不到兩個月﹐霜田老師邀請我參加他在日本舉辦的行為藝術節…從那時起到現在我做行為已有7年﹐到過12個國家參展﹐並且成立「阿川行為群」﹐在台灣組織一些或大或小﹐國際或本土的行為活動。
好像有點麻雀變鳳凰﹐毫無視覺藝術背景如我者居然可以就這麼一躍踏上國際現場行為表演之路﹐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國際上像我一樣非藝術背景出身的行為藝術家並不在少數。幾年參展下來﹐我漸漸明白一件事。我曾經擔任過編輯﹐寫作與翻譯﹐英文教師﹐劇評人﹐小劇場編導﹐電影節統籌﹐家管﹐人妻﹐人母…﹐所有這些事在現實世界會被視為是不同的專業領域﹐但是行為藝術海納了我所有這些不同的專業。行為藝術的魔棒一揮﹐我身體裡所蘊藏的一切便都亮了起來模糊了它們彼此之間的界線!我的身體是一個跨領域的載體﹐行為表演則是我創作能量與內在無以名狀的正與負的絕佳出口。
行為於是看似簡單﹐人人得以為之﹐但它卻又絕非如此簡單!它可以十分庶民﹐也可以絕對精英。
反璞歸真﹐繁華落盡見真淳﹐化繁為簡﹐也許現場行為/表演實踐的是這樣的美學觀點。我們的藝術並非由技巧/術﹐金錢﹐行銷﹐物件﹐科技﹐文本﹐大量的Q點與理性邏輯…堆砌而成的一個趨近完美的成品/物件。我們的藝術乃是由身體﹐蘊含一切所有的身體(自己的或別人的)﹐在一段時間裡從事某件行為的一個過程﹐而過程中可以用或不用物件﹐也可以(不)運用到任何其他媒材(media)。如此而已。但它「範圍」之廣闊無邊由此可見﹐愛怎麼玩都可以。
真的是愛怎麼玩都可以﹐我手邊有一張行為/表演地圖performance map﹐是我2003年東歐參展時﹐一位匈牙利策展人送我的﹐地圖中央是一個空的圓﹐由這個空圓心放射出去有好幾百甚至好幾千條小文字/稱謂﹐像是行動裝置﹐行動藝術﹐身體藝術﹐偶發﹐公共藝術﹐現場表演﹐劇場﹐慶典﹐儀式﹐街頭表演…等等﹐這些都是行為的分身﹐想想看﹐好幾百千的分身﹐連小劇場﹐舞蹈﹐特技…這些都涵蓋在內。而最中央的核心卻是空的。行為或表演原來是不器的。我想到晚近西方對表演的觀念已經擴大到包含政治﹐性別﹐建築﹐社會參與﹐詐騙…等等的範疇﹐或許行為策展許也可以看成是我的一件行為/表演﹐一件durational。但國內還停留在表演就是戲劇﹐跳舞﹐演奏…的階段。
無論如何﹐這幾年因為有幾場大型的國際行為藝術節的舉辦﹐國內已漸接受有不同於戲劇方式的「表演」﹐國內幾位從事現場行為表演的藝術家在國內外也小有演練機會﹐但多半是在實體建物裡﹐黑盒子﹐美術館或畫廊裡﹐偶有移師到戶外﹐也是觀眾集中觀看一個表演後﹐再進行下一個表演﹐換言之﹐在戶外形成一個隱形劇場。這時候﹐就覺得好像應該再往一條新的道路走﹐如果行為可以如此多樣﹐可以愛怎麼玩就怎麼玩﹐那麼我們就不應原地踏步﹐應該多方自我淬湅與提昇﹐往那未知與未曾發生的方向挺進。於是就策了這個展「在路上:2009阿川國際行為藝術交流展」。
2006年11月在波士頓參展時﹐初見Alastair Maclennan﹐他一身黑衣長袍﹐﹐在一個街口過四個紅綠燈﹐他以他的肉身在天寒地凍裡畫無數個方格﹐綠燈亮﹐走﹐紅燈亮﹐停﹐如此這般緩慢地走了12個鐘頭…那是我初識《長時行為/表演》(durational performance)﹐而我何其幸運﹐第一眼就看到大師級毅力過人的表演。隱身於日常生活中的表演﹐觀眾便是路人﹐而路人並不一定知道他在做表演…。十字路口的Alastair簡直就是苦行僧﹐行為則是他的信仰與實踐!
那一年在波士頓美術館學院裡我還看到聽聞已久的黑市國際(Black Market International)的室內集體行為表演錄像﹐影帶中的行為藝術家來自不同國度﹐他們每年聚集一次﹐不一定在哪一個家﹐進行集體行為表演實驗。他們其實都是在做個別的表演﹐但同時在同一個室內場域裡平行進行﹐彷若集體表演一般。他們並沒有文本﹐沒有排練﹐沒有化妝﹐沒有炫眼的燈光﹐沒有場面調度﹐沒有…﹐觀眾也是很隨興的席地而坐或靠牆而站…﹐多年下來﹐他們已默契十足﹐在集體做個別表演時﹐有他們特殊的節奏﹐沉穩﹐神秘﹐儀式感﹐豐富而多層次的肌理﹐幽默…
「在路上」的策展主軸﹐正是意圖引進這兩種在國際間尚屬新興﹐在國內則應屬創舉的戶外durational performance﹐一種介入/隱身日常公共空間裡的長時間(重覆)行為﹐以及未經事先規範排練的室內集體行為表演實驗。邀請到黑市國際的發起人Boris Nieslony﹐他在德國成立Art Service
Association ASA 藝術服務協會(聯網)﹐擁有自己的藝術圖書館﹐向全世界他所知的行為藝術家徵集相關行為作品資料﹐舉辦行為研討會﹐活動﹐工作坊…。和他一樣有四十年行為功力的Marilyn Arsem也在受邀之列。她早年野戰經驗無數﹐創辦Mobius跨領域藝術團體﹐現在已成為波士頓美術館學院的專任教授。
較年輕的Melati Suryodarmo是國際知名行為藝術家Marina Abramovic的得意門生﹐她生長於印尼﹐現定居德國。她曾經衣著性感穿著高跟鞋﹐在置有牛油的地面上跳舞﹐不斷地滑倒﹐不斷地再起再跳舞…﹐在衣著性感中傳達身為女性華麗而悲傷的宿命。她因為是Abramovic的學生﹐所以可以輕易擁有在主流美術館﹐藝術節(如威尼斯雙年展)﹐藝術空間裡發表作品的機會﹐並且可以獲得很好的報酬﹐但後來她結識了Boris﹐受到感召﹐所以開始參與非主流的行為藝術活動﹐近兩年並開始參與亞洲行為藝術活動﹐並且回到自己的故鄉印尼舉辦國際性行為藝術活動與工作坊。
其他幾位國外藝術家也都和他們一樣﹐本身是優秀的行為藝術家﹐而且在其自身國家積極推展現場行為藝術活動。
至於台灣本土藝術家﹐除了已蜚聲國際的陳界仁之外﹐多半是近幾年國內現場行為表演藝術方興之際掘起並正在發展中的藝術家。其中有兩位還是在學的學生。說明了台灣在現場行為表演藝術領域的整體發展是落後於國際的。他們(包括我在內)對觀眾聚集專注觀看的現場行為表演已相當嫻熟﹐但對此次策展主軸的戶外durational則都還是相當陌生。而集體行為實驗﹐則除了Boris以外﹐對多數國內外參展藝術家都會是初體驗吧!所以大家都是既期待又害怕﹐這就是行為, 追求的不是完美與高度琢磨的呈現, 而是一個行動的過程, 這過程當中的一切, 成與敗, 都算數, 都是藝術。 (葉子啟)
(原文刊載於 《國藝會》 No.13 2009年 12月號)